“人中有呂布，馬中有赤兔”《三國志》卷七《呂布傳》注引《曹瞞傳》。這是人們對三國時期呂布蓋世武功的稱頌。然而呂布的操行所為卻為后人所不齒。《三國志·呂布傳》(以下引文皆省略《三國志》)中陳壽評曰：“呂布有虓虎之勇，而無英奇之略，輕狡反復(fù)，唯利是視，自古及今，未有若此不夷滅也。”王夫之在其《讀通鑒論》卷九中對呂布也大加鞭撻，認(rèn)為“呂布不死，天下無可定亂之機，呂布殪，而天下之亂始有乍息之時”。我認(rèn)為，陳壽、王夫之所論較為偏頗，有失公允。首先，呂布并非導(dǎo)致漢末大亂的罪魁，呂布死，天下之亂也并沒有終止。其次，呂布的“輕狡反復(fù)”也是事出有因，有時責(zé)任還不一定由呂布來承擔(dān)，漢魏之際各種政治勢力的分合聚散是當(dāng)時社會運作的常態(tài)。為此，筆者試作如下分析。

呂布?xì)⒍≡犊慷浚徽J(rèn)為是其一生中最大的污點，歷來評論者在這一點上緊抓住呂布的小辮子不放，認(rèn)為呂布忘恩負(fù)義。呂布?xì)⒍≡倘挥胁豢赏菩兜呢?zé)任，但在當(dāng)時的歷史條件下，呂布?xì)⒍≡犊慷坑衅湟欢ǖ谋厝恍浴?/p>

東漢末年，宦官與外戚矛盾日益尖銳，勢如水火。少帝初立，大將軍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，太后不從，何進遂“召四方猛將及諸豪杰，使并引兵向京城，以脅太后”《資治通鑒》卷五十九。，何進所召的“四方猛將”，主要包括董卓與丁原所控制的涼州與并州兩大軍事集團。丁原任并州刺史，利用一些以武力見長的僚佐，組建了一支勢力強勁的以丁原為首的并州軍事集團。呂布是該集團的主要成員之一。《呂布傳》云：“刺史丁原為騎都尉，屯河內(nèi)，以布為主簿，大見親待。”董卓雖以并州牧的官職率兵進京，但其所率的武裝是從涼州帶到并州的，因此屬于涼州軍事集團。

在何進的召喚下，丁原、董卓各自率自己的地方武裝進京，獲得了干預(yù)朝廷中樞的機會。但董卓較丁原搶先一步進京，并且將少帝、太后控制在自己的手中，占據(jù)了政治上的主動權(quán)。然而，董卓初入京師時，兵力有限。據(jù)《董卓傳》注引《九州春秋》所載：“卓初入洛陽，步騎不過三千，自嫌兵少，不為遠(yuǎn)近所服。”可見，董卓在軍事上并不具備同其他地方武裝相抗衡的優(yōu)勢。雖然在何進被宦官殺死后，何進、何苗兄弟二府(大將軍、車騎將軍府)之兵無所從屬，皆歸董卓，但畢竟不是董卓的嫡系。由于地緣政治的影響，董卓也不一定十分相信他們。董卓要擴充軍事勢力，必須拉攏或兼并并州軍事集團。以丁原為首的并州軍和以董卓為首的涼州軍雖分屬不同的集團，但由于所處的地域都是“邊鄙”，涼、并二州在東漢末年是羌胡與漢人長期雜居的地區(qū)，“習(xí)于夷風(fēng)”，長于勇武而短于“學(xué)術(shù)”，在時人看來，并、涼將士屬于“天下之權(quán)勇”，為“百姓素所畏服”。《三國志》卷十六《鄭渾傳》注引《張璠漢紀(jì)》。兩個集團有相同或相近的文化、習(xí)俗及軍事實力。這是雙方合作的基礎(chǔ)。

董卓為何要誅殺丁原，史書上并無明確的記載，但從當(dāng)時的形勢來看，董卓殺丁原很可能是因為丁原不愿意合作或臣服。然而董卓兵力有限，與同是勁旅的并州兵團開戰(zhàn)并無勝算。如果兩敗俱傷，反而讓關(guān)東軍事集團得益，這是董卓不愿看到的。因此董卓決意使用陰謀手段誅殺丁原并控制其武裝。董卓能否鏟除丁原，關(guān)鍵在于呂布。因為呂布“驍武，便弓馬，臂力過人，號為飛將”《三國志》卷七《呂布傳》。，是并州軍集團中首屈一指的猛將。同時，呂布又深得丁原的信任，丁原“以布為主簿，大見親待”。董卓如何誘使呂布?xì)⑺蓝≡芳挠涊d十分簡略，“卓以布見信于原，誘布令殺原，布斬原首詣卓”《三國志》卷七《呂布傳》。問題的關(guān)鍵是要探討史籍中沒有披露的內(nèi)容，即呂布為何會倒戈，叛丁原而投董卓。我認(rèn)為可從四個方面進行剖析。

其一，董卓當(dāng)時官拜前將軍，封斄鄉(xiāng)侯兼并州牧，丁原初為騎都尉，后遷執(zhí)金吾。以官位而論，董卓在丁原之上，而且董卓進京后迅速挾持了少帝、太后，掌控了朝廷中樞，具有政治上的優(yōu)勢。董卓以上令下，命呂布誅丁原，呂布是不能違抗的。因為呂布并非丁原的私人武裝——部曲，而是漢官吏。其實歸順董卓的也不止呂布一人，史載“(何)進、(何)苗部曲無所屬，皆詣卓”《三國志》卷六《董卓傳》。

其二，如上所述，董卓進京時兵力有限，丁原憑借并州之兵，足以與之抗衡。但董卓采取欺騙手法，“率四五日，輒夜遣兵出四城門，明日陳旌鼓而入，宣言云西兵復(fù)入至洛中。人不覺，謂卓兵不可勝數(shù)”《三國志》卷六《董卓傳》注引《九州春秋》。。呂布等并州將士大概也被迷惑，一時懾服于涼州大軍的威力。呂布投董卓后，“卓以布為騎都尉”同①。。丁原在河內(nèi)時曾為騎都尉，董卓擢呂布為騎都尉，大概是讓他接管丁原舊部。我揣測，這可能是董卓引誘呂布倒戈的條件。

其三，呂布投靠董卓，可能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。即呂布、董卓所在的并、涼二州，東漢后期是“羌患”蔓延的主要戰(zhàn)場。并州境內(nèi)原本有許多內(nèi)徙的匈奴人，后來又涌入大量羌胡。羌胡與漢人長期雜居，董卓與呂布皆“習(xí)于夷風(fēng)”，史載“卓有才武，臂力少比，足帶兩鞬，左右馳射”。《三國志》卷六《董卓傳》。可見董卓與呂布皆以驍勇善戰(zhàn)聞名鄉(xiāng)里。最初又擔(dān)任低級軍職。呂布、董卓早年經(jīng)歷相似，因此氣味相投，有共同語言并非偶然。另外，董卓曾在并州作戰(zhàn)，又擔(dān)任過并州刺史，呂布是五原九原人，五原郡屬于并州，因此很可能兩人不但認(rèn)識而且具有較為密切的關(guān)系。否則，董卓為何對呂布“甚愛信之，誓為父子”。董卓甚至“行止常以布自衛(wèi)”《三國志》卷七《呂布傳》。將自己的生命安全完全托付給呂布，應(yīng)該是最好的證明。

其四，董卓初入洛陽，其暴政惡行并沒有即刻顯現(xiàn)。相反，董卓進京后所做的頭幾件事，名聲還是相當(dāng)不錯的。據(jù)《后漢書·董卓傳》云：“卓擢用群士，乃任吏部尚書漢陽周毖、侍中汝南伍瓊、尚書鄭公業(yè)、長史何颙等，以處士荀爽為司空。其染黨錮者陳紀(jì)、韓融之徒，皆為列卿。幽滯之士，多所顯拔。……卓所親愛，并不處顯職，但將校而已。”董卓所選拔的人，基本上都是名士和名門之后，在各方面都有一定的過人之處，也頗有人望。而他自己的部屬卻都被任命為低級職位。《資治通鑒》卷五十九又曰：“董卓率諸公上書，追理陳蕃、竇武及諸黨人，悉復(fù)其爵位，遣使吊祠，擢用其子孫。”陳蕃、竇武乃天下名士，聲望極高，在黨錮之禍時為宦官所枉殺，當(dāng)時天下士人百姓皆冤之，此等天下大冤而今在董卓手上一朝得雪。

大儒蔡邕，因得罪權(quán)貴亡命江湖十余年。董卓進京后，馬上予以重用。蔡邕赴京后，“署祭酒，甚見敬重”，隨之“補侍御史，又轉(zhuǎn)持書御史，遷尚書。三日之間，周歷三臺，遷巴郡太守，復(fù)留為侍中”。這時的董卓儼然是一個賢臣模樣，不但能夠禮賢下士，還能納諫——“(蔡)邕亦每存匡益”《后漢書》卷六十下《蔡邕傳》。。誰又能知道他后來會如此暴虐無道呢？東漢末年，外戚、宦官專權(quán)，政治昏暗，董卓的到來甚至使一部分人對其抱有革新政治的幻想，故呂布其時叛丁原投董卓并不一定是見利忘義的行為。

呂布投靠董卓后，便陷入了復(fù)雜的政治旋渦之中，因呂布缺乏政治斗爭的經(jīng)驗，故常被人當(dāng)成工具加以利用。《后漢書·王允傳》謂：“允素輕布，以劍客遇之。”《呂布傳》云：“司徒王允以布州里壯健，厚接納之。”說明在大姓豪族的代表人物王允的心目中，呂布不過是一名“劍客”，而他之所以厚加接納，目的在于實現(xiàn)他的政治圖謀，即利用呂布來刺殺董卓。

呂布?xì)⒍渴侨诵乃颍虼双@得了很高的聲望，但他也得罪了涼州軍事集團。“布自殺卓后，畏惡涼州人，涼州人皆怨，由是李傕等遂相結(jié)還攻長安城。布不能拒，傕等遂入長安。”《三國志》卷七《呂布傳》。